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龍尾

關燈
龍尾

“桂子姐姐。”小鴻提醒道:“是不是又忘了,小姐不在屋裏用飯。”

“哦!總是記不得。”桂子連忙將雁回的飯菜另盛出來,配上碗筷巾帕,一一放入食盒中。又對秋媽媽小聲抱怨道:“我知道近來春色大好,在外用飯好玩自在,但你在人家窗前廊下能吃出什麽好滋味來?何況屋裏那人對你也沒幾句好言語。”

“你多體諒。”聽見桂子的話,雁回自書齋裏走出來。“茜娘哭鬧多日,幾乎水米不進,又不願見人,能容我在門前陪著已是她好意。不每日過去,我當真放心不下。你若不願,我帶小鴻去吧。”

“罷了,還是我同你去,順路瞧瞧我那園子,摘些花朵兒與她。”桂子提起食盒,“我只是不知你為何非要在用飯時過去。”

“當然是盼著她也能一同進幾口飲食呀,再說中午旁人都各自在屋裏用飯,萬一她有什麽願意說的,又不想面見我,即使隔墻也可放心講話。”

“我看是同你無話可說,哪次不是煩厭於你叫你‘滾開’?只有你老耐著性子過去。”

“瑕兒也每日都去呀,只是不同我一道,說錯開來看著熱鬧些。”雁回摸摸桂子的頭,仿佛這樣就能平息了她滿腹牢騷。“啊,別忘帶上我方才挑出來的書,昨日遞了詩集畫冊進去,她都沒回音,今日我遞這戲本子進去,或許她願意讀了,也解解悶。”

“戲本子?”桂子接過書翻看著,雖不是每個字都認得,倒也能識個大概。“不是你父親遺物?這都舍得?”

“放心,這是我自己另謄寫的,可不怕丟。再說‘正本’也只是我在父親書齋裏翻找出的舊物,並非什麽貴重珍本。”

“那你也寫得辛苦。”

到了茜娘閨房門外,玉蘭迎了出來,為雁回布置座位。她試著再次邀雁回進屋:“雁回小姐每日都來,就是親生姐妹也不過如此,何不進屋裏坐著,即便我們小姐仍不願出臥房來,也好說些體己話兒。”

荻花輕戳玉蘭的額頭:“又不懂了吧,就是要在外頭熬著,才能讓咱們小姐心裏頭揪著,興許她拗不過心疼,就願意出來了。只是辛苦雁回小姐,每日裏午飯都用不踏實。”

“無妨無妨。”雁回在小桌前坐下,“多謝二位姐姐為我準備這套小桌椅,與在屋裏用飯別無二致,可沒有不踏實的。”

她擡頭問:“昨日的書姐姐可看了?”

玉蘭搖搖頭:“雁回小姐帶來的物品我倆一概遞了,小姐亦全數收入屋裏,沒說看了未看。她如今極少言語,咱們也問不出來。”

“收下了就好,比前幾日摔出來要強……”雁回捧起碗,神情自如。“二位姐姐同桂子出去走走吧,不必陪著。”

荻花和玉蘭欣然應了,幾乎是挾著桂子快步走開。早就盼著去園子裏逛逛,總算得了雁回一句寬赦。

二人連日都陪著茜娘,雖不能進她臥房,也必須隨時在外間等候,時不時還得承受茜娘氣惱語句。老爺、夫人和少爺都交代了,千萬提防著她突然怒氣發作,萬一做出傻事來,做丫鬟的如何擔待得起,不得不時刻盯著。夫人日日到訪也是難事一樁,少不了細細問話,茜娘又不允許二人多嘴,總是左右為難。

“別忘了摘些花朵兒回來。”雁回對她們的背影交代。

“姐姐可聽見了,這幾日你都不出門,春色再好也沒法探進你帳子裏去呀,何不同我出去賞玩一二。”

雁回一面吃飯,一面朝著屋內說話。

“我門前花樹盛開,果如姐姐所說是緋紅色的四瓣兒花,前幾日摘了送進你屋裏的可還好著?如枯萎了,你就讓玉蘭再來摘一些,插瓶也好,簪著也好。先前讓桂子修的園子如今也欣欣向榮,她精心種了紫藤蘿、白牡丹,紅薔薇,還有各色矮小花草點綴,姐姐若不去看,豈不是白忙活了?”

“我還見了好些蜜蜂蝴蝶,姐姐可知道有一種蜂兒極其——”雁回剛想說“胖大”,立即想起孫步雲的樣子,連忙另起一句。“但我還是喜歡蝴蝶,人道是蝴蝶繞著花兒飛,其實好些花兒——狀似蝴蝶,色彩也斑斕,造化神秀。真想帶姐姐去瞧一瞧。”

此時她幾乎說出“或許除了蝶戀花亦有花戀蝶”的意思,幸好及時改口。雁回心想,來之前只想著要誇讚春色撩人,盼能引得她起幾分出行之意,不料其中諸多陷阱,害我一句話要繞三個彎,可不能隨心所欲信口去說,再惹茜娘不快。

“家裏容不下我,還去看什麽。”

屋裏傳來茜娘悶聲抱怨,雁回聽著卻高興得很,她語氣總算平和了許多。或許再多聊聊,她能願意吃些點心?

“這是在做什麽?”

雁回聞聲回頭,原來是池姨丈過來,她連忙放下手中碗筷起身行禮。

池姨丈並未停留,只是一擡手示意她免去禮節,徑自走進了茜娘屋裏。

還未來得及回話,雁回不敢跟在他身後,於是默默留在原處細聽著室內動靜。這才明白池姨丈方才並不是真心問話,只是隨意發些聲響,好讓茜娘聽見誰人過來。

聽腳步聲,池姨丈似乎也沒能進茜娘臥房,只得無奈地敲響門扇。荻花曾說過“小姐推了好些桌椅箱櫃堵著門”,也不知她哪裏來的如此力氣。

“可用飯了?”聽起來像是尋常父親關懷兒女,雁回不再提心吊膽,趴到外門門框上探看。

“別再鬧脾氣,難道你還能永遠關在屋裏不成?家裏人時常來瞧你,你哥哥都來了兩三次,母親也日日上門,還想折騰多少人?你若是神志清醒了,趕緊收拾出來,少給人難堪。”

“我不願嫁與那頭肥豬,就是神志不清醒?”茜娘怒道。

“豈不是嗎?你頭腦愚鈍,不知為自己和家人打算。早和你說過多少次,別人家女兒有此大好機會,自己收拾了包袱連夜趕路都要趕過去。家裏只是縱著你胡鬧,真不該一路嬌慣了你,我大可隨時命人一把火點了你這屋子,還怕你不出來?反正家裏已不怕再遭多少災。你是見不到我與你哥哥好?”

“哥哥歡喜,他自己嫁了去。”

“你這是說的什麽胡話!”

“雁回。”

正聽得出神入迷,肩頭被人輕拍,雁回嚇得渾身一顫。

見是池姨母過來,雁回連忙拍拍衣裙就要行禮,被池姨母輕輕攔住。“你且回房去。我替茜娘多謝你。”

她身後站在四五名用人,雁回覺得眼熟,似乎是廚房裏做事的大嫂們,此前隨桂子見過。

池姨母左右看看,見茜娘屋裏無人,便對隨從們說:“動吧。”

可惜已被下了逐客令,這原也是人家家務事,雁回無理由留在此地,只得聽話離開。她剛踏出腳步,池姨母已在命人撤走她的桌椅。雁回實在好奇,便假意回房,繞到遠處樹下藏身偷看。

不多時池姨丈便走了出來,像是在門外等候。自那晚之後,他們夫婦鮮少做一處相處,如今為茜娘婚事勉強協作起來,也是能避則避。

屋裏立即傳來砍砸之聲,隱約能聽到茜娘似乎怒吼了好幾次,很快歸於寧靜。

雁回咬著嘴唇,焦急地要去尋桂子和玉蘭、荻花回來。許是池姨丈池姨母失了耐心,今日帶人破門而入,我方才放她的丫鬟離去,不正是助紂為虐?

也不知茜娘屋裏情形如何,聽不出聲響,若是她沖動拼命受了傷害,或是她氣得昏了過去?我可有什麽臉面再見她……

歉疚之情重重壓在雁回心上,她雖腳步不停,仍嫌棄自己為何不能再快一些。

荻花和玉蘭趕回去也無濟於事,池姨母已強行破開了茜娘的房門。玉蘭寬慰雁回:“小姐切勿自責,即便我們在,難道還能攔得住夫人?”

池姨母說是“陪”茜娘住著,雁回心知,分明是要看守女兒,怕她逃走或是輕生。不僅有荻花、玉蘭伺候,盼兒、珠兒也被帶過來幫著盯梢,白日黑夜不得間斷,四人都疲憊不堪。

雁回幾次去看茜娘,都被池姨母攔在門外。有一回總算盼到池姨母不在,雁回得以對著室內說話,茜娘也未答覆,只遞出一張紙來,上面寫著“勿念”二字。

雁回在燈下舉著這張紙細細看了又看,分明有幾點水痕,眼前便浮現了茜娘的淚眼。

不知池姨母究竟使了什麽手段,只知道在第五日的夜晚,茜娘答應出嫁。

婚期定在六月十九。

她只提三個要求,一是孫步雲必須姿態做足。“不拘什麽三媒六證,三書六聘,凡此種種叫得出名字由頭的,不可短缺。”二是不賠任何嫁妝,也不要孫家送來過多禮品錢財。三是不許紹飛和瑕兒參與喜事。

特地將雁回請來,茜娘冷靜地說:“我自知只是個紓困的法器。但若要我吃虧受氣,家裏誰也別想好過。只是我尚念著家人親情,我那第三樁事,勞煩你替我去和那人說,叫她不必見怪,也不必再讓我見著她。”

雁回難以置信,因她不提名字,總期盼著萬一她所說的並不是紹飛。

於是試著問茜娘:“那人?……不願她來,是因為她身體不好嗎?”

“是也不是。”

果然此事毫無轉圜餘地。茜娘也不多話,只說了一句“你且聽我的”便送雁回出門。

在茜娘門外思來想去,雁回尋不出任何兩全法子,擅自決定立即去找紹飛賠罪。

“嫂嫂見諒,茜姐姐也是正在氣惱中,並不是真心要令嫂嫂不好做。畢竟終身大事未能順了心意,她也是斷腸心碎,或許日後平心靜氣便自領悟出來了。”

她盡力不去品評茜娘所為,盼望紹飛能體諒茜娘的心情。

“無妨。我是不幸晦氣人,不去人家喜事添亂,在理得很。”紹飛輕笑一聲,“只是不解為何瑕兒也不可去,難道是替我考量,怕我獨自被排斥在外?那我還非得向她道謝了。”

瑕兒反而比紹飛更為生氣:“我不是不願陪著嫂嫂,但我是她親生妹妹,旁人見了,誰不以為是我得罪了她?倒顯得我不像個正經人了。”

紹飛捏捏瑕兒臉蛋:“你同我避開熱鬧,清靜著倒也不賴。”

逗留了一盞茶的時間,雁回起身告辭,才發現窗外已下起大雨。

“嫂嫂何不再留姐姐坐一坐,我們可下棋玩兒。”瑕兒回頭看向紹飛。

紹飛似乎未聽見她說話,吩咐葦子:“尋個雨傘出來。”

接過葦子遞來的雨傘,桂子只點點頭說了聲“多謝”,並不去看葦子神情如何。

四月裏氣候宜人。雁回不急著回去,拉著桂子四處看,探入屋檐下的樹葉,隱在石階間的青苔,半臥著的細葉蘭花……她興致不錯,仿佛絲毫不在意方才種種,也不顧雨水打濕頭發。“你我雨中行走,並不覺得寒涼,還得以欣賞景致。”

撐著雨傘,桂子不時悄悄細看雁回臉色。直到回了自己門前,面對滿地落花淩亂,雁回終於低垂了眉眼,桂子連忙輕輕攬住她說:“你也不必太……”

二人各懷心事,在雨中立了良久。

池家立即開始張羅婚事,池姨母親自上門請雁回幫忙。“我原也不願累著你,但你也知紹飛實在精力不好,不便讓她操持。瑕兒不知哪裏來的那幾分別扭,非說自己擔不得大任,我瞧她二人也確實幫不上忙,哪像你這般能幹又懂事……”

原本尚有些猶豫,聽池姨母對紹飛似乎有所緩和,雁回心中為紹飛高興,未能全力推辭,不覺應承了下來。“哪裏哪裏,姐姐終身大事,我只是怕做得不好,先在此請姨母體諒了。”

“如此也好,下回正是自己喜事,屆時誰人比你本人更清楚?凡事避不開新娘子法眼,豈不是更能辦得盡善盡美。”

孫家似乎很是著急,不日便給了金銀錢財全充資費花用,一氣送來各色禮品,將納采、問名、問征及入聘等各類禮數全壓到了同一天。池家熱鬧了一整日,院裏堂上全是孫家派來押送婚儀的人馬,雁回不便出面,只得坐在屏風背後,由人將禮單遞了過來,待堂上人員都被請去用茶吃飯,再同池姨母一同過目點數。

雖已知曉新娘享命婦衣裝,真見了池家送來的鳳冠,豪奢程度仍令雁回驚得輕呼出聲。

問期便也不必再行,雁回此時才反應過來,這六月十九,許是在茜娘松口之前,池姨丈和表兄早已應了人家。

孫家還提出派人過來幫手,為首的老先生說了:“主人家交代,若是少夫人家中需要,當場留下來做事即可,不需先回府裏覆命。”

池宅門戶太小,哪容得下孫家如此人馬,只得作罷。

客客氣氣送走來人,池姨母徘徊在堂上,連連對雁回感慨“可惜咱們接不住這氣派”。

丁裁縫帶人送嫁衣過來,連聲恭喜家裏結了良緣,每件衣衫每匹布料都讓座下弟子高舉起來,催促著池姨母和雁回同時過目。

開口閉口總要提到孫家。“姑爺家裏早籌劃著迎少夫人過門,早早在店裏定好了上佳衣料,即便好日子離得近,也不怕搜羅不到最好的材料。再說我手下繡娘可不敢接旁的單子,不管多忙都拼著專心為少夫人做衣衫。姑爺家裏還時常派人過來檢視催促,真是一刻也未輕慢了此事。少夫人真是好福氣,瞧這套嫁衣裳,光是咱們這蓋頭就夠尋常人家一年的飲食錢。”

“說句不怕砍頭的話。”她又湊到池姨母和雁回面前,故作惶恐地說:“姑爺家裏為少夫人置辦的這些行頭,就是拿去送公主殿下出嫁,也頗拿得出手。”

“當真?”雁回扭頭小聲問池姨母:“如此富貴人家?”

近日來一同主事,與池姨母終於熟絡了好些,雁回總尋著機會多問幾句。

池姨母被艷麗的布料吸引,目光緊盯著手中,簡單答道:“他們家雖同我們一般,居住在這窮鄉僻壤裏,但禁不住命好,自有富貴親戚帶著飛升,上頭灑灑水來,底下就餓不死,不消幾年就能攢出偌大基業。”

“啊?真是皇親國戚?”雁回追問。

“傻孩子。”池姨母總算扭過頭來認真看著雁回:“想什麽呢。又不是寫在戲裏,動不動王孫相國,那般高枝咱可攀附不起,你且知道遠強於咱們家便是,不敢白日胡亂做夢。”

丁裁縫插嘴道:“但也不是進不了宮呀。”

“哦?”池姨母眉頭一挑。

池姨母陪著丁裁縫坐著閑話,雁回雖好奇得很,卻被派了任務在身。

又到茜娘窗下,先不進屋,雁回在門外喚一聲:“姨母命我送料子花樣過來,請姐姐細選。”

“你替我挑選著。”茜娘依然不願回應。

雁回便自己請自己進門,同茜娘坐到一處,各種錦盒和布料樣子散落在桌上地上,二人都不再去瞧。於是桂子帶著玉蘭、荻花縱情坐在錦繡堆裏,好奇地捧起來一一觀看。

細說見聞,雁回避提名姓,如說他人事。“我竟不知他家似乎有些來頭,丁裁縫那般眼睛長在腦門兒上的人物,今日過來也是點頭哈腰。”

想起孫家禮單,雁回問茜娘如何處置。“他們好些人馬過來,堆得堂上院裏滿滿當當,我又不能在人前露面,沒能阻攔住,實在不是我不聽你吩咐。”

“斷不許留在家裏,如你實在推卻不掉也花銷不完,便做成我的嫁妝。”

“不是說不陪任何嫁妝?”

“這些沒法子呀。無論如何,哪怕非要我帶走,那我費心用力帶上也行,總之不可落在我父母手中,坐實他們‘賣’了我,往後每每想起來都要痛心難過。”

門外傳來珠兒的聲音。“夫人命我請雁回小姐過去,說有些采買的物品要查點。”

“你瞧我,為你忙前忙後。”雁回站起身來,“看在我面上,你千萬珍重自己,每日再如何也要進些飲食。”

剛踏出腳步,雁回聽到身後一聲嘆息。

茜娘分明幽幽念了一句“齊大非偶”。

但雁回也不知如何再去回應,並不敢停留,只得繼續往前走著,怕茜娘自腳步聲中聽出端倪,更怕如回過頭去,二人免不了要抱頭痛哭。

婚禮的用品極盡華麗,在雁回眼裏,怎麽瞧都和那晚的陳列非常相似。

“你瞧瞧這些兵員,與那夜擺出來的可是一致?”桂子也註意到了,扯了扯雁回衣袖。“即便咱們都未得以近看,這輪廓可不是——”

“噓。”

眼看池姨母又要走來,雁回連忙掐斷話兒。

“堂上已布置妥當,沒幾天便是吉日,勞你早晚過來檢查著,尤其這供桌可不能亂了順序。”池姨母牽著雁回的手,指給她看。“龍王爺必定在神佛座下居中鎮著,所率兵將左右排開,叫下人用心警惕,不可胡亂移動。”

“呀,的確是第一次見,真是受教了。”雁回假裝感服。

池姨母被這麽一擡舉,忍不住多教她幾句:“龍王爺是東門習俗,大小事情都要供奉上的,你既然要嫁在此地,先知道了為妙。”

又得意道:“我早說了你經辦茜娘婚事,也是為著自己好。”

雁回連忙道謝不疊。

好不容易恭送了池姨母,雁回立即帶著桂子湊到供桌前細看神像。

桂子直接伸手去拿,被雁回攔住。“不可!”

“有什麽不可,你轉過身去且替我望風。放心,神明若怪罪起來一切全算我頭上,報應不到你。”

“我不是這意思……”雁回轉過身去,緊盯著門外。

身後傳來桂子的驚訝聲:“這龍王爺和作法時擺的可不一樣,那尊像我偷偷摸過,他裙底的尾巴可沒有鰭。”

喜事前夕廚房就開始備菜,池家和孫家的所有廚娘被編成一支隊伍,在請來的知名膳師調度下輪番上陣,方能保證一整夜和次日一整日的勞作。

接親當日的確熱鬧非凡,先要在池家送親,大宴迎親儀仗和新婦娘家賓客,池宅裏四處都擺上了餐桌,凡是能落腳之處都已擠滿了人。

新郎官騎著高頭大馬,僭穿了一身深青官服,披紅掛彩,戴的烏紗帽上簪了好些鮮花,遠遠瞧著竟有幾分書生意氣。雁回不禁想著,或許他實際是個正經人物,或許茜娘只是抗拒父母強行安排,便將他說得極其不堪。等成親結發,夫婦情好互敬,或許還是一樁佳話呢?

孫步雲直將馬騎進了院子裏,他翻身下馬,幾步走到堂上。他比雁回想象中更胖大,身上衣裳也做得寬敞,行動間幾乎扇起風來。

新郎官同新婦家人見禮,池漢海、池洲父子站在最前,二人彎著腰擡手迎接,誇張不已。

桂子躲在雁回身後笑道:“戲裏欽差大人來了也不是這般恭敬。”

忽然腦後被人敲了一記,原來是荻花不知何時藏到了桂子身後,兇道:“這可是姑爺,今後不能胡說了。”

她平日裏也沒多少好聲氣,桂子並不害怕,正想拉她出來取笑幾句。但看荻花今日皺著眉瞪著眼,桂子立即怵了三分,斂起笑容,站直了身子。

池姨母同孫步雲對著行禮,又將雁回指出來,雁回便也上前同孫步雲作揖下拜。

擡起頭來,終於近看了一眼,孫步雲的面目嚇得雁回惶恐不已,明顯後退了一步。

桂子眼疾手快,悄然伸手扶住雁回的腰,遞上備好的白米。

雁回按照習俗,將手中白米灑向新郎官,她說不出原本心裏練過多次的吉祥奉承話,只說了一聲“恭祝百年好合”,聲音細如蚊吶,匆匆退到池姨母身後。

在喝彩聲中,茜娘被眾多丫鬟和喜娘扶了出來,厚重的蓋頭繡滿吉祥紋樣,遮著她明顯消瘦了的身軀。雁回無法跟著旁人一同迎向新娘子,立在原地,仍不能回過神來。

桂子自雁回身後推推她:“怎麽,不想去看?”

“像□□……”雁回喃喃說著,“我見過□□,當真見過。”

“你膽子太小,怎就嚇成這樣。”桂子長嘆一口氣:“我已挨了警告不可多嘴,勸你也忍著吧,熬過這一下子。越不願意看,就越要多瞧瞧,你今後不還得時常見到,難道每次都要變作這副模樣?豈不是相當於當面罵他醜。”

“熬……”

如何熬得過去呢?即使能跟隨人群行動,坐到送親的席上雁回也吃不下飯菜,總是擡起袖子掩住面目。

不知應該責怪誰,雁回只能恨自己為何不任他們“嫁”了瑜兒,如那法事做完做成,茜娘如今在閨房裏躲清閑也好,料理家中事務也罷,都強於嫁與這種人。她立即又發覺這念頭實在惡毒,便十分厭惡自己無能。

悲傷和難過糾纏起來,仿佛將她脖頸緊繞,幾乎難以呼吸。

察覺出雁回神色不對,秋媽媽輕拍著她的後背:“錯的是‘嫁’女兒。”

回頭看看茜娘,她在高處同孫步雲比肩而立,一身珠光寶氣,臉上紅妝美艷嬌媚,卻無半點笑意。終究還是堅忍得很,至少目前瞧不出她是否流過淚。

秋媽媽不忍再看,既心疼茜娘又心疼雁回,只能勸道:“你且努力稍進幾口,莫讓你姐姐知道更添傷心。”

敬完每桌酒席,茜娘覆又披上蓋頭,登上迎親的喜車。

雁回實在按捺不住,一直追到車前,舍不得松開茜娘的衣角。

茜娘只得掀起蓋頭,無奈地說:“不許這副模樣,叫人瞧見……”

“我不管旁人怎麽瞧……”

“那好,我管,成嗎?”茜娘搖搖頭,鳳冠上的珠翠隨之擺動,發出琳瑯叮咚之聲。“你這樣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?你也知家中進來可不算安寧,我父母莫名就互不和氣,母親說是病著,其實誰瞧不出來是受了父親的氣?兄嫂房裏也是另一本經,不知什麽大師傅才能念得好。你雖是我表妹,勝似親生姐妹,我不在家中,凡事少不得靠你支撐,如你都抵不住了,我……”

咬著牙盡力不哭泣,雁回強擠出笑顏:“我聽你的,你放心。”

“唉,怎能放心。”

茜娘伸手將自己母親招到眼前,她輕拉起雁回的手,對母親說:“雁妹妹與我如同親生姐妹,她才貌俱全又為人溫良知心,母親也是疼愛得很,不消我多說,您必定將好生為雁回操辦。”

池姨母倒是肆意流淚,臉龐上滿布涕痕,興許早已哭泣了多時。她哽咽著說:“少夫人勿念,自當盡心去做……”

還未離家,母女之間說話已經生分了。此事使雁回再難自持,忍耐已久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,她說不出話,只能一直一直搖著頭。

茜娘松開手,又自己拉了蓋頭遮住面。孫家派來的丫鬟喜娘立即扶她在車內坐穩,拉上了厚重的簾子。

池姨母盯著喜車上路,哀哀對雁回說:“也不知她去那邊,身旁一個家人都無,如何……”

“我原以為只是一時生氣逞強,誰知到了今日,姐姐還是不準我們任何一人送嫁。”

方才被茜娘握過的手上似乎還餘留著她的香氣,雁回便也握住池姨母的手。

送別茜娘,雁回吃不下晚飯,在床上傷心了一整夜,次日也待到日上三竿還不願起來,不去請安也不告假,只是悶頭躺著。

昨日在人群中,雁回聽到好些賓客形容孫步雲,“大氣豪爽”“闊綽不凡”。此前池姨丈和池洲勸茜娘,也只說“這是一門好親事”。無人品評孫步雲人品如何,可有學識。

她這才明白,凡是能拿得出手的,都會被擺出來細說,不說便是沒有。而人人都避談這位孫相公的長相,見了便知,當真是令人避之不及。雁回立即想起李璧,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如池洲說的那般好。

桂子在外間提醒雁回:“別歪困著了,你母親的信不看嗎?”

雁回立即跳了起來沖進書齋。昨日早上收到母親回信,忙碌中未得以拆開,險些忘卻。

捏著厚厚的信封,看到熟悉的娟秀字跡,雁回便又撒開手,洗漱更衣後才再來拆看。

這封回信很長,難怪隔了許多日子。母親一貫不愛紙上出錯,僅寫錯一字也寧願另謄一遍,而這封信中卻仍有三兩處塗改,許是改了又改,無力再改方才作罷。

母親在信中勸她放寬心思,世上婚姻大事往往如此,當年池姨母也是因父母之命嫁與富商,“亦情好合意”。

見到這幾個字雁回一聲苦笑,母親並不知道池家夫婦如今的樣子,怎能無端以為人家琴瑟和鳴呢?

終於打起精神一個人在花樹下坐著,雁回將母親的信讀了又讀,擡頭看著樹上結出的青綠果子,一顆顆細小而圓潤。

平日裏雖不時因婚姻事遭幾句調侃,雁回總以為此事永遠在眼前,遲遲不會到手中。別了茜娘出嫁才痛感無奈,不管女孩兒心中是何滋味,只要父兄舍得撒開手,閨中女兒次日就能成了別人家裏的妻。

“怎麽在這兒。”桂子推門出來,“我在屋裏到處尋你,什麽時候自己跑出來了。今日天色好,我喊你去看魚兒牡丹和菖蒲花。”

“嗯?”雁回自思緒中抽離出來,並未聽清桂子方才所說。

“我種的夏花開放,帶你去瞧瞧,應是你從前未見過的。”

不容雁回猶豫,桂子拉她站了起來,推著她就往花園處走。雁回只得迅速疊起母親的回信,小心塞入懷中。

花園在夏日換了一副模樣,此前的春花早已雕謝,只留下滿枝滿地的翠綠,令人眼裏清涼舒暢。假山疊嶂裏流瀉出幾縷纖細的溪水,濺出清脆的淙淙聲。

“水邊那黃的便是菖蒲花,你在此遠觀,可別走近了,容易落水。”

“葉子細長有幾分蘭花的意思,這花朵兒點綴水岸,仿若蝴蝶。”雁回感慨著,“盼茜娘歸寧時也能見著。”

她又回頭對桂子嗔道:“我不是三歲小兒,即使落在這水裏也不會如何。”

有幾絲涼風吹拂,送來隱約的草木香氣,雁回不由得閉上雙眼。

桂子任她沈浸了片刻才輕輕搖晃雁回,手指著低處:“你瞧。”

“呀!”雁回低頭去看那魚兒牡丹,果然新奇得很。紅花瓣兒包裹著白蕊,狀似雙魚,累累自枝上朵朵垂下,葉與牡丹無異。“難怪叫做魚兒牡丹。”

屈膝蹲到花間,雁回伸手輕撫著魚兒牡丹花朵,似是自言自語。“如鈴鐺風吹無聲,似荷包內裏有容。”

活像個詩人。桂子本想揶揄打趣幾句好逗雁回發笑。但看她凝神註視著花朵,興許當真暫且忘憂,於是靜默站在雁回身後。

麗日朗照,在樹蔭下亦能感受到暑氣陣陣,桂子不時用袖子扇扇風,還彎下腰來輕輕呼氣吹著雁回的後頸,生怕她中暑。

茜娘婚後七日才歸寧。

雁回在堂上徘徊等待多時,車駕剛停下來,馬兒還在喘氣,茜娘方自車內探出頭來,雁回便沖上去抱住了她。

顧不上還有旁人在,雁回抱怨道:“不是說三朝歸寧嗎?你怎今日才回來。”

茜娘苦笑,在雁回耳邊小聲說:“得多給我幾日,好先止住哭泣。”

“啊?”雁回皺眉。

不願她過於憂慮,茜娘連忙改口說:“玩笑而已,你真是天真可愛。都是等著當少夫人的身子了,可再別我說什麽話都信……”

不解釋倒還好,反正早有預料。她連環否認反而使雁回不願置信。“你說這種話,我還能不信?是有多鐵石心腸?”

茜娘避談此事,先輕推開雁回,好讓自己從車上移步下來。

孫家派來的兩名隨行丫鬟先跳下來,恭敬地擡手供茜娘扶著,一左一右將她一步步“請”下了車。

到底是大戶人家,這車裏便跟著兩個人,其後另有攜帶禮品行李的人員,加起來怎麽也有六七人,排場到底不同。雁回暗想。又去看茜娘身上裝扮,果然與在閨中不同。

她青絲全數挽起,盤著一大四小的滿頭發髻,大發髻當中嵌一枚滿池嬌金頂簪,蓮蕊似是用銀絲勾成,但其上點的鵝黃花粉卻不知用的何種寶石,細膩精致。餘下發髻都由金釵束起,每枚金釵都是同一式樣,其上亦細密鑲珠嵌寶,不勝用心華貴。

“別瞧了,一會兒到我房裏,我摘下來一一與你細看,如你喜歡便留下來使用。”茜娘笑著挽起雁回的手。“我在孫家見了李璧,他上門既是恭賀孫步雲,也是為自己學好辦喜事的儀禮,可見人家急盼著迎你過門,正著手張羅娶親呢,你且趕快收拾行李嫁妝。”

雁回果然羞得低頭不語。茜娘湊近對她說:“剛巧家裏喜上添喜。”

臉上笑意盈盈,但茜娘將“喜”字咬得極重,雁回聽了只覺毫無喜氣,也無法想著自己的婚事。

反而是茜娘寬慰雁回。“孫步雲雖瞧著荒唐但腦子靈活,他是做生意的好手,並非沒法子婚配,他弟弟就早已娶親,他只是起初並無此處打算,方等到現在。”

“他是早傾心仰慕你。”雁回認真看著茜娘。“總算尋了這個機會。”

茜娘眼看著堂上屏風。“你若仔細看了,他面目也不那麽駭人,五官還算清秀,皮膚也光潔,或許只是身子稍嫌胖大了些。啊,你若見過他妹妹就好了,是個端莊聰敏人兒,我保證你喜愛她。”

“她?”

“是,孫步雲一母同胞的親生妹妹,名叫風憑。清風的風,依憑的憑。人家到底氣派得多,哪像我們小門小戶,女孩兒的名字都胡亂取,什麽堇娘茜娘,也就瑕兒聽著不太一樣,到底也不是什麽用心名字。孫家妹妹的名字就不這般草率,你想,隨風依憑,還頗有些四海為家的味道。她剛好也是有志向抱負,如今選在宮中作公主伴讀。”

既然如此,那表嫂名叫紹飛,豈不也是她家裏好生取的?念著茜娘或許仍對紹飛有些恨意,雁回未敢說出來。“聽起來確是一位女君子。”

“豈止是女君子,說是女學者也過得去。她在宮中受鳳城公主賞識,敢與眾皇子殿下辯論,如此人物,舍得告假一趟專門回家見我,朝夕陪伴了整整三日,真是給足禮數。可惜成婚那日你是沒見到她,風憑說那時還未等到公主下來旨意,因此晚了兩日回來,她也抱歉得很。我倒是不在意那些,只是想著如你能見著她一面便太好了,或許她今後能另尋日子回家……”

大讚風憑如何知書識禮,茜娘滔滔不絕。

雁回心中明白,風憑不過歸家三日,便有這麽多話可以說,而為著孫步雲,茜娘只是勉強解釋了幾句便再不願提起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